翌日,早朝之后。
湛长风难得沐休,没有随老皇帝去经纶殿。
两侧高墙劈出一线天,甬道冗长仿佛没有起点和尽头。
两座软轿相向而来。
湛长风摩挲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眸微垂,“停”。
这边一停下,那头也不得不停下。
“殿下,是夫人的轿子。”
“孤知道。”
湛长风走下轿子,洁白的雪从高空坠落,附在龙爪金冠上,附在削瘦的肩头。
一片附在鸦羽似的睫毛上,几欲成水落。
“儿臣向母妃问安。”
幔帐后久无人应声,最后才传来淡淡一声“嗯”。
湛长风好似只为了问安而已,得到应声便退在一旁,让李云秋的软轿先行通过。
“殿下,”总管给她撑开一把伞,“咱回去罢。”
湛长风看着这高墙深巷,眼中暗光沉浮,“孤从这里长大,倒是不曾仔细认识它。”
“走吧,陪孤看看这皇宫。”
她不坐软轿,在风雪中踽踽而行,穿过阁楼殿宇,路过水榭亭台,一丝怅然萦绕不散,“约莫是我亲缘薄。”
“......”总管心头一跳,“殿下切莫妄自菲薄,陛下和夫人最在意的人就是您。”
经纶殿
李云秋跪在地上,“事情便是如此,隐瞒重华存在,调换湛之身份,欺骗陛下,皆我主使,但凭陛下惩处,还请陛下纠正过错,让二人各归其位。”
老皇帝神色莫测,良久无语。
“还有谁知道此事?”
李云秋不敢隐瞒,如实回答。
“唯臣妾和王梁(总管)。”
“各归其位...”老皇帝闭上了眼睛,声音干涩异常,跟刀子划过铁器似的,“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重华先前身子骨太弱了,恐他无法久活,幸而天公垂怜,使他平安。”
“那让你来说,湛儿该如何。”老皇帝话音沉重,一字一句叩在空旷的殿堂里,“身子骨弱,是你隐瞒的理由么,既然弱,为什么不让他弱下去!”
李云秋怔然,一年两年三年,她每次都能从李瑁口中,知道这个养在外边的儿子如何在鬼门关上徘徊,她本就对儿子心怀愧疚,怎能让他再卷入朝堂斗争,只想他能活久一点,顺遂一些。
而另一边,随着湛长风的长大,她怕她的女子身份无法隐瞒,怕她不能传宗接代,怕她活得痛苦,怕她站得高摔得狠。
然随着李重华的康复,这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重华终究是易家唯一男丁,为您分忧是他的责任和义务。”李云秋顿了顿,希冀而恳求,“若可以,望陛下能恢复湛的女儿身份,臣妾只愿她寻一良人,一生安乐。”
红梅啼血,白花素净,湛长风折下两枝,嘴角微挑,笑得坦荡又冷酷,“总说这皇宫埋葬了多少人的岁月,困守了多少有情之心,但于孤而言,它是孤的幸运,是孤睥睨天下的基座,它让孤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制高点,愈加接近真实。”
“孤能立于此方文明的顶端,清晰地看待历史潮流.时代起落,但是也越觉自己的渺小。”
湛长风眼中有璀璨星光,笃定而执拗,“还不够,王梁,还不够,孤要的不止这些,孤要更多。”
老总管不懂她的野心,但由衷认为只有最美的事物.最强的权柄.最厉害的剑才配得上她。
但是湛长风接下来的话让老总管大惊失色。
“母亲以为告诉皇祖父我的真实性别,就能帮李重华拿回太子之位。”笑声从胸腔到喉间,低低溢出,“她对权力一无所知。”
老总管吓得跪在石子路上,湿凉浸透双膝无暇顾及,“殿下是否误会了什么,李公子他他怎么会和您争太子位置。”
“你倒是忠心,到现在还护着她。”湛长风把玩着手中的红白梅花,幽然一叹,“我又不会伤害她,她是我的母亲啊。”
这皇宫里一半是她的人,若她真心要阻拦,李云秋到不了经纶殿。
不过扯掉这层窗户纸也好,她已经厌倦了。
老总管战战兢兢,观她神情,那一丝畅快不作假,分明是足够毁灭前途的事,却好似让她挣脱了某种束缚,连时时压抑的郁色都不见了踪影。
一仆不侍二主,老总管原是李云秋的人,就算是现在也会帮着她做些事,犯了大忌。
然他等了半响,也没听湛长风要处罚自己,哆嗦地撑起身子,躬身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
日子寻常得没有波澜,唯一的改变就是李云秋被暗地里软禁了,李重华也不见踪影。
湛长风从总管手中接过纸条时,总管红着眼眶在地上磕头,“老奴求您去见夫人一面。”
手一扬,纸条被内力绞成碎屑,“尚衣监缺人,你去吧。”
老总管伏地而泣,“谢殿下恩泽。”
永秀宫门锁紧闭,只见守卫,不见侍从。
“打开。”
寝宫里一片昏暗,仿佛垂暮老人的住处,暮年之味甚浓。
妆容精致的夫人安坐在榻上,似与往常无异,身子却是清减了不少。
“你使了什么手段,将重华怎么样了。”不是质问,然而神色间的冷漠抗拒好像在看仇人。
若寻常孩子被亲生母亲如此对待,早该怀疑人生.痛彻心扉了。
但好在湛长风身于帝王家,帝王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余又没有意义的感情。
湛长风垂手而立,“这话你该去问皇祖父。”
“需要我给你分析么,母亲。”她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漠然道,“易湛是太子,是未来皇帝,乃大臣百姓心中不争的事实,不客气地说,在皇祖父第一次抱着我上朝时,我就已经是殷朝的象征了,陡然就要将我拉下来,换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皇孙,你看这天下人接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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