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寄钱的包裹不是像那封信一样由房东的孩子送来，而是邮递员亲自送到我的房间里的。房东家好久没有听见过邮递员上楼的脚步声了，现在一听见他的沉重的脚步声，就立刻活跃起来，他们对于自己始终不渝地信任我，暂时感到心满意足。我费了不少事，打开一层一层的包装，解开一条一条的绳子，把钱拿出来，匆匆忙忙地把新来的信看完，这封信是母亲怀着不明确的忧虑写的，但对儿子的困境这一忧虑的主题却讲得很清楚；看完信后，我就把拖欠下来的钱数相当多的房租交给房东家，他们怀着感谢的心情收下了。
裁缝、鞋匠和我照顾过的商人们也都面带着亲切满意的神情在收据上签字，还请我继续做他们的主顾。这一切都使我扬扬得意，仿佛这是自己的功劳，这笔宝贵的钱是自己挣来的。我简直有些惋惜，再没有更多的欠款要付，这种豪华气派很快就要结束；但是，当天我就把从要好的熟人那里借的现金也归还了他们，他们却满不在乎地把钱放在一边，这种情况就给我的骄傲自满的心情浇了冷水。从这种情况看得出，在他们看来，我并没有做出特别了不起的事，所以自己又把露出来的骄傲自满的犄角缩回去了。然而，自己的心情还是轻松愉快的，可以说是把母亲的付款能力看成了自己的付款能力，那天晚上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宴会，庆祝自己从债务中解放出来，花钱虽然不多，但母亲拿这些钱足够维持半月的生活。我甚至用比近来唱歌时更快的节拍唱了一支充满蔑视忧愁的情绪的歌曲，仿佛已经摆脱了世界上一切忧患似的。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就发现，用这一卷儿宝贵的钱还债后，还剩下最后的一小堆儿银币了。原来，我现在才比较精确地计算这笔钱，把它数一下，我把已经撕破的最后一层包装纸拆开一看，发现剩下的钱最多只能维持三个月的生活。我心里很奇怪，忧愁怎么这样快又溜回来，最后我猜想，它根本没离开这里，就像刺猬夫人和兔子赛跑时，安然卧在犁沟里，喊道“我在这里呢！”一样。
但我毫不踌躇地重新设法牟利。经过考虑，采取了自以为明智的中间道路，开始画几幅较小的风景画，不追求美妙的风格或者想象，而慎重考虑要画得使人感到悦目，同时却以更高妙的忠实于自然的画法为基础，不以粗暴的方式把生长得优美的东西变为不像样子的东西，把成形的东西变为不成形的东西。用这种方法，我自以为毫无疑问会获得更幸运的成功，但是努力画得使人感到悦目，偶然只获得相当微小的成功，我的画的形式，在比较粗俗的人看来，又立刻觉得似乎有某种风格的嫌疑。这当然又是不适合我的目的的，因为，那些在处理自己日常生活事务方面只说大话、唱高调的人，在艺术中一闻到什么像风格或者形式似的东西，就立刻把鼻子缩回去。
除了把注意力放在作画的工作上，我还考虑时间流逝，手头的现金日益减少的问题。这一切和程度不同的令人不安的恐惧和希望交织在一起，使我感到，这一段手头有少量余款的期间是自己有生以来的一个平安无事度过的和平时期，这个时期的生活在同样程度上充满适当的要求、真正的行动和对于未见分晓的成就起安慰作用的期待之情。假如暂时还不为每天的面包发愁，将来的需要又使精神力量振奋，即使一生都像这个时期的生活情况一样，也是容易忍受的。只有当希望已经破灭，愿意回到以前成败尚未确定的状态时，才有这种体会。
画完两幅孪生姐妹似的作品，这一段心满意足的生活就结束了，我不得不出去卖画。自从那幅画的主题被人剽窃的不幸事件发生后，我就再也不能下决心把画交给公开的展览会去展销了；这当然是初学绘画的人或业余画家的本性的表现，因为，有充分的天才的人很容易忘掉这类事情的痛苦，没有必要顾虑凡庸的人争思想和发明的所有权。
于是，我就去一个有名望的商人那里接洽卖画的事，此人操纵拍卖市场，收购美术家的遗作，如果有什么新画被他的鉴别家的眼光看中了，或者画里有什么神秘的优点刺激了他的贪欲，他也要把画买下来。他的商店在一所漂亮楼房里，底层满都是所谓旧日的大师们的作品和比较新的画，橱窗里也经常陈列着几幅画，但从来不陈列他认为不值得称赞的作品。不知道是装模作样，还是胆怯，我第一次去并没有携带着自己的风景画，为的是以这样的方式把画提供给这个商人：先问他，是要我让人把画送去，还是要我在家里静候他前来看画。我走进商店里的绘画陈列室时，完全没有人注意，因为商店主人正同一小群绅士和鉴赏家一起在一个小画框跟前站着，头挨着头用放大镜观看画框里的画儿，同时，他还阐述自己对那件艺术珍品的科学论断。忽然，他手里拿着放大镜，把这一群人带到隔壁房间里，站在那里的一件和这幅画相类似的作品前面，进行比较研究。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陈列室里，待了片刻。最后，绅士们零零散散地回来了，他们一面走，一面热烈地交谈，好像对一种伟大的救世的真理协商一致，准备刊行的样子。显然，这与其说是商业性会谈，不如说是一次美术爱好者会议，这类美术商人常常通过这种会议给自己的投机活动涂上学术色彩。这时，商店老板瞥见我在场，就问我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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